摘 要：新中國成立70年來，高等教育的發(fā)展在不斷探索、反復試驗中，經歷了無數的波折，也取得了輝煌的成就。新時代，需要回到初心，在中國和西方高等教育現代化歷史經驗和教訓的基礎上，尋求未來的方向、道路和方法。這應當在國際化與民族化、學術與服務、控制與自由等方面保持適當的平衡，尊重歷史的習性，給予未來真實和想象的空間。

關鍵詞：高等教育現代化；國際化；民族化；社會服務

站在今天，回望歷史，我們不能僅僅羅列事實、排比數據，而應有歷史的價值和眼光，對發(fā)展的進程做出準確的理解，對發(fā)展的趨勢做出正確的判斷，為未來尋求發(fā)展的方向。

現代化：傳統(tǒng)的揚棄與西方的認同

中國近代要發(fā)展教育現代化，有兩個參考坐標：一是傳統(tǒng)的揚棄和轉向；二是國際（西方）的認同和比較。傳統(tǒng)教育因為國際坐標的參考而不得不改革，向國際趨同；西方教育因為歷史坐標的存在而不可能照搬，須扎根于中國的土壤上。中國教育現代化實際上就在這兩個方向、兩套論述和兩種力量的拉扯糾纏中曲折前行。

1.傳統(tǒng)的揚棄和轉向。這意味著教育的現代化不在于數量的增長，而在于質的脫胎換骨。質的改變就必須致力于價值、宗旨、目的、思想、內容及其功能的革新，而不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形式上翻花樣，當然形式也要變化，不過這種變化只是服務于實質的要求，根據實質的需要來調整，決不能把形式的變革置于實質的變革之先。形式的變化具有外顯性，最容易作為成果和成效來展示。但是，實質的變革緩慢而內隱，很難表現和宣示，特別是要將之作為功績和貢獻時。

2.西方的認同和比較。這就是學習和移植西方現代教育。不僅是西方的教育制度，更重要的是西方的教育價值、知識、理念和功能。學習西方教育，既是共時性的又是歷時性的。共時，即與同期西方教育的比較，當我們在追求現代化時，以當時西方教育為參照，作為我們改革的藍本和模板。然而，當我們在改革進行時，西方教育也在發(fā)展，即使我們改革成功，建立起來的也是西方過去的教育形態(tài)，與現時的西方教育相比，我們可能又落后了，要趕上現時的西方教育，我們的新教育還沒有穩(wěn)定又得進行改革，這是歷時的現代化。

傳統(tǒng)的揚棄與西方的認同卻都不可能徹底，總有相反的力量拉扯。這樣一來，現代化進程的教育必然是傳統(tǒng)（本土）與西方（國際）的混雜和糾纏。本土與西方是相互支持、相互生成，還是相互拆臺、相互絞殺，就成了決定教育現代化成敗的關鍵。

西方高等教育現代化的發(fā)展歷程

西方國家高等教育現代化從18世紀后期開始，也有其發(fā)展的歷程。

1.西方高等教育現代化的第一步是世俗化。大學從教會的機構轉變?yōu)閲业臋C構，民族國家的政府管理和控制大學，并制定高等教育方針政策。大學教授成為國家的公務員，大學的經費主要由政府支持。自此以后，知識和學術不論是在象征國家和民族的榮譽上，還是在實際的工業(yè)競爭上，都變成國家事務，因此成為國際競爭的重要一環(huán)。雖然大學始終擁有某種程度的自治和學術自由，但知識生產和供給的方向和方式、關系和制度開始經歷深刻的變化。

2.西方高等教育現代化的第二步是精英化。中世紀大學培養(yǎng)專門職業(yè)人才，神學、法學、醫(yī)學有巨大的社會需求，畢業(yè)后可成為牧師、律師和醫(yī)生，來上學的是中產階級和窮人子弟。但隨著文藝復興的發(fā)展，大學為了在社會中繼續(xù)保持崇高的地位，需要培養(yǎng)新的精英，所以近代大學紛紛改革。德國大學的改革不是從洪堡的柏林大學開始的，而是發(fā)軔于哈勒大學和哥廷根大學。兩校改革的重點都是法學院，先是吸引貴族子弟來讀，后來是城市新興的中產階級。中產階級的出現正是英國倫敦大學成立的社會基礎。

3.西方高等教育現代化的第三步是學術化或科學化。這是由洪堡開創(chuàng)的，大學由此成為學術場所，自由地進行純粹研究。學術研究是由哲學開場的，持續(xù)到了19世紀后期。但從19世紀初始，科學不斷往大學和學術舞臺的中心移動，不斷把大學的傳統(tǒng)學術和學科排擠出舞臺中心，到19世紀末就完全取代了哲學。自然科學開始成為學術和大學的皇冠。哲學和科學的擴張，伴隨著大學及其學生數量的增長，但社會容納學生的機構并沒有大規(guī)模增多，結果畢業(yè)生嚴重失業(yè)，就業(yè)薪水也很低，這引發(fā)了很多國家的學生運動，再加上政治的進步與保守和民族主義，革命經常發(fā)生，而學生則一如既往是主力。

4.西方高等教育現代化的第四步是社會化。19世紀的大學雖與社會不無關聯，但基本上還是“象牙塔”，到20世紀大學全面走向應用，以知識和技術服務社會，成為社會的軸心機構。這一時期，技術仍是經驗的發(fā)明，而不是科學家的發(fā)現所帶來的，學術科學還沒有與工業(yè)實踐建立起聯系。19世紀中后期，第二次科技革命、第二次工業(yè)革命相互激發(fā)，一個工業(yè)社會來臨，企業(yè)和工業(yè)的發(fā)展需要高等技術，而現時的技術創(chuàng)新則需要科學的理論基礎。國家的強盛更依賴于技術及其支撐的企業(yè)和工業(yè)，在國家、企業(yè)和工業(yè)界的鼎力支持下，高等工程和技術教育進入高等教育，且地位不斷提升。美國高等教育則沒有歐洲傳統(tǒng)的負擔，更有實用主義的導向，因此明確表達和實踐了大學服務社會的理念。第一次世界大戰(zhàn)和第二次世界大戰(zhàn)向國家和民眾鮮明地展示了應用科學和技術的重要性，技術研究和工程技術教育成為國家實力最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。20世紀80年代后，新興技術和高等技術教育扮演了決定性的力量，企業(yè)、經濟、國家的生存、發(fā)展和興盛都建立在技術創(chuàng)新之上。

西方高等教育現代化的歷史表明：民族國家是現代高等教育的主導者和控制者，國家競爭是高等教育發(fā)展的動力，高等教育是為國家利益服務的。高深知識和學科是不斷淘汰和更新的，不同學科的地位在持續(xù)變化中，古典學科讓位于哲學，哲學被科學取代，應用科學與基礎科學平起平坐，并超出其上。知識和學科的邏輯在于知識的有用性，由間接地促進社會和國家的進步，到直接決定國家的經濟社會發(fā)展。有用性并不是知識自身有高下深淺，而是因為能否助力國家競爭而為國家需要，能否實現個人在現代社會中升遷成就而為民眾所需要。高等教育入學不僅是教育問題，更是政治、經濟和社會問題，而學生也深刻地影響著現代政治和社會進程。西方現代高等教育史的演進從事后看來是革命性的，但從歷史的進程來看變革雖劇烈，但革命性的突變很少，大多是漸進累積而成的。正因如此，西方高等教育的變革是實質和內涵的變化，是知識和學術的變化，是理念和功能的變化，當然也發(fā)生形式和制度的變化，不過形式和制度的變化是因為舊軀殼已經無法容下新內容和新功能，在舊制度上長出的新學術需要新天地。

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的發(fā)展歷程

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是中國歷史的新紀元，也是高等教育的新紀元。1949年后，高等教育的發(fā)展呈現出全新的特點?！吨袊嗣裾螀f商會議共同綱領》（以下簡稱《共同綱領》）明定：“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文化教育為新民主主義的，即民族的、科學的、大眾的文化教育。人民政府的文化教育工作，應以提高人民文化水平，培養(yǎng)國家建設人才，肅清封建的、買辦的、法西斯主義的思想，發(fā)展為人民服務的思想為主要任務?！薄芭Πl(fā)展自然科學，以服務于工業(yè)、農業(yè)和國防的建設。獎勵科學的發(fā)現和發(fā)明，普及科學知識?！备骷壐黝惤逃敖o青年知識分子和舊知識分子以革命的政治教育，以應革命工作和國家建設工作的廣泛需要?！?/p>

1.新中國高等教育的實質和基調。新的教育和高等教育的根本宗旨是服務，為人民服務，為國家建設服務，“為工農服務，為生產建設服務，這就是當前實行新民主主義教育的中心方針?！备叩冉逃鐣盏乃枷牒妥谥际剐轮袊母叩冉逃側氍F代化的正途，并與西方最先進的高等教育理念和實踐接榫并軌。為工農服務，很好地解決了社會流動問題。70年來，中國形成一個相對平等的社會，既是政治、經濟影響的結果，也是高等教育實踐的成就。但近年來，高等教育的社會流動功能大大減弱，這與經濟基礎的變化以及高等教育的發(fā)展趨勢有關。70年來，我們一直把高等教育納入國家經濟建設的總體規(guī)劃中，這一路線始終是主流。1995年《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》規(guī)定：“教育必須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，必須與生產勞動相結合?！备叩冉逃母母锖桶l(fā)展大多數為此目的而進行的，如1952年的院校調整，“以培養(yǎng)工業(yè)建設人才和師資為重點，發(fā)展專門學院”，理工學科因此得以重點發(fā)展。今天的“雙一流”建設強調“以支撐創(chuàng)新驅動發(fā)展戰(zhàn)略、服務經濟社會發(fā)展為導向”的指導思想。

2.知識和科學的性質是民族的、科學的、大眾的。國家獨立為學術獨立提供了基礎，知識和學術應促進民族和民眾的利益，“真正的科學就能夠提高人民的自覺，非科學的東西就會加深人民的迷惘?！薄翱茖W是普遍真理，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東西。但如果不民族化，就不能具體化和行動化，就會變成‘為科學而科學’?！薄翱茖W發(fā)展的基礎是靠工業(yè)經濟和民主政治?！辈还苁强陀^受制于國際環(huán)境，還是主觀上堅持民族立場，在很長的歷史時間內，新中國高等教育都是獨立自主辦學的。這有不得已和必要的一面，但也不利于吸收國際高等教育和科學成果。改革開放后，我國高等教育重新開放，引入最新的知識、學術和辦學模式，為高等教育注入驚人的活力。

3.高等教育和知識的功用是應用性的。“我們的人民教育應該著重地發(fā)展科學與技術的教育，并將這種教育與經濟建設的需要密切地聯系起來?！薄袄碚撆c實際分家，學與用脫節(jié)，這是舊教育的基本特點?！薄案叩葘W校課程改革的基本原則是理論與實踐結合。要使高等教育真正為生產建設服務，各高等學校理、工、農、財經等學院各系的課程，都要根據經濟建設的實際需要，和基本知識與專門知識相結合，理論學習與生產實習相結合的原則，加以逐步的改革?！薄白钪匾囊稽c，我們的高等教育，必須密切地配合國家經濟、政治、文化、國防建設的需要，而首先要為經濟建設服務，因為經濟建設乃是整個國家建設之本?！边@也就意味著，高等教育和科研不能為學術而學術。因此，科學技術側重應用，應用性學科得到重視和發(fā)展。在“985工程”“雙一流”建設后，因為強調大學的國際可比性，研究型大學越來越趨于學術性，并以發(fā)表國際論文為主要追求。

4.高等教育由國家控制，全國統(tǒng)一計劃和管理。“我們的高等教育應該隨著國家的建設逐漸走上軌道，逐步走向計劃化?！敝醒雽θ珖叩冉逃龑嵭薪y(tǒng)一和集中領導，包括方針、制度、設置計劃、負責人任免、課程教材及教學方法等。統(tǒng)一計劃的目的是要快出人才，盡早為經濟建設服務。但因為底子薄、財政困難，中央政府統(tǒng)一舉辦和管理是很難的，必然會分權，實行多樣化辦學。但多樣化辦學常常是一窩蜂而起，魚龍混雜，必然導致高等教育質量的下降，這反而沖擊到正規(guī)的高等教育。20世紀50年代后期，多種形式辦學、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實行“開門辦學”，都是教訓深刻的例子。

5.高等教育服務經濟建設是主軸，同時一直強調高等教育的政治性質。70年來，我們一直強調高等教育的政治性質，加強思政教育；強調黨對高等教育和大學的領導；強調高等教育人才培養(yǎng)要“又紅又?！?。70年來，雖然反復強調以經濟建設為中心，但時常受到政治運動干擾，特別是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。這也嚴重影響了高等教育的正常發(fā)展。教育本來就具有政治屬性，古今中外概莫例外，但政治如何介入高等教育是比較難以把控的。國家、黨派都對高等教育懷有強烈的期望，知識分子和學生也主動介入政治運動，這些都對高等教育發(fā)展產生巨大的影響。還需要指出的是，政治運動很多時候是由經濟問題引發(fā)的。

中國高等教育現代化：在歷史與未來之間

從現代化的視角，無論是從歷時性還是共時性來看，新中國高等教育大體上趕上了西方高等教育現代化的步伐，擁有現代高等教育思想，實踐和實現了現代高等教育功能。因此，新中國成立70年來，高等教育取得了巨大的成就。高等教育體制基本上也是合理的，極大地提高了高等專業(yè)人才培養(yǎng)的效率，較好地滿足了國家經濟建設和社會發(fā)展的需要。中國今天的經濟成就和國家實力基本上是靠中國高等教育培養(yǎng)的專業(yè)人才來實現的，這是對新中國高等教育成就最好的證明。新中國高等教育培養(yǎng)了國家精英，在強調專業(yè)理性的價值下，在理工科大發(fā)展并受到空前重視的政策下，理工科專業(yè)人才成為政治領導人；今天和可見的未來，政法、財經等專業(yè)精英將走上領導崗位，這極大地促進了中國的政治理性和政治民主，一個理性而又現代化的國家正在實現。新中國高等教育幫助中國社會實現了社會公平和社會流動，無數的工農兵子弟成為第一代大學生，有的成長為行業(yè)精英甚至政治領導人，這激發(fā)了中國社會的活力和創(chuàng)造力，也是中國社會制度被廣泛認同和得以保證的重要基礎。新中國高等教育重視地區(qū)均衡發(fā)展，給少數民族和邊遠地區(qū)以傾斜政策，大力培養(yǎng)各民族專業(yè)人才，有力地促進了各民族共同繁榮和國家統(tǒng)一。

新中國高等教育歷經波折、困難甚至災難，今天高等教育的現狀還不能完全讓人滿意，與世界頂尖高等教育還有不小的差距。今天，在熱烈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，正是從歷史走向未來的最佳時機。一是在經過百余年的現代化后，是時候突破和超越傳統(tǒng)與西方的對立思維。讓科學技術和專業(yè)精神成為中國文化教育內在的精髓，讓嚴謹務實、精益求精、孜孜以求成為現代中國高等教育和學術的品性，讓智慧與道德、寬容與和善成為現代中國人的修為。二是高等教育要專注于實質的追求，志在知識創(chuàng)新和技術創(chuàng)新，而不要在形式上折騰。舊瓶裝新酒，一向都是變革的有效方式。不要把教育辦成轟轟烈烈的運動，而要辦成安安靜靜的事業(yè)。三是堅持高等教育的開放化和國際化，也堅定地走學術獨立的道路，提升中國高等教育培養(yǎng)頂尖人才的能力和水平。在國際激烈競爭的背景下，高等教育國際化與民族化是相反而相成的。四是知識和學術在不斷地淘汰和更替中，科學與技術并不是一回事，技術是國家富強的利器，科學則是認識事理的法寶。要緊跟世界科技發(fā)展的潮流，在科學與技術、基礎與應用、學術與服務、科技與文化上保持某種平衡。五是學術發(fā)展、技術創(chuàng)新有賴于學術自由和一定程度的大學自治，政治和政府當引導高等教育為國家服務，同時也要區(qū)分學術與政治，各自保留一定的限度。

歷史具有周期性，帶有糾錯能力，發(fā)展到一個極端，必然會回調。堅持多樣化的高等教育，給予未來選擇的空間；尊重歷史的理性，給予未來無限的可能。（作者：葉賦桂，單位：清華大學教育研究院）

參考文獻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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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北京教育》雜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