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，教育部追授中國地質(zhì)大學（武漢）教授李德威“全國優(yōu)秀教師”榮譽稱號，號召全國廣大教師和教育工作者向他學習。

研究青藏高原近30年，行程超8萬公里，他提出的地球系統(tǒng)動力學理論已成為國際地學界的熱點。即便病情嚴重到需要隔離的地步，他依舊不斷召集學生前來指導科研。

9月12日上午，躺在重癥監(jiān)護室病床上，李德威再度從昏迷中蘇醒，似有話要說卻吐字不清，醫(yī)護人員連忙遞上紙筆。他顫顫巍巍寫下兩行字，見醫(yī)生辨認不清，他又使盡全身力氣花了10多分鐘重寫。沒想到，這短短10個字竟成絕筆——“開發(fā)固熱能，中國能崛起”。

兩天后，56歲的生命戛然而止，想給妻兒說的話，到最后都沒說完……

“我不怕死，只是我的理想還沒有實現(xiàn)”

“他是帶著遺憾走的，德威曾對我說，‘我不怕死，只是我的理想還沒有實現(xiàn)，只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子’?！闭f起丈夫李德威，武漢大學人民醫(yī)院醫(yī)生夏芳幾度哽咽，“我一生救了那么多人，卻沒能救回他……”

李德威生前有一大夙愿，即通過大規(guī)模系統(tǒng)開發(fā)優(yōu)質(zhì)干熱巖為我國發(fā)展取得熱能。依托自己建立的干熱巖系統(tǒng)理論，他鎖定海南瓊北地區(qū)作為干熱巖重點勘查區(qū)。今年3月，該區(qū)鉆探出超過185攝氏度的干熱巖，引起業(yè)界轟動。

眼看著夢想就在眼前，無情的病魔卻突然向他襲來。5月5日，李德威強撐著主持了一場學術研討會，作完報告后滿頭虛汗，再次住進醫(yī)院，隨后被確診罹患罕見的嗜血細胞綜合征。在病床上陪伴丈夫熬過其人生的最后一程時，夏芳除了心疼，還是心疼——

“他很想活下來，做化療、骨穿時從來不喊疼，大把大把的藥二話不說就咽下去……”

“只要精神好一點他就開始工作，我們偷偷把電腦藏起來，他就發(fā)脾氣……”

“不是不惜命，他只是更惜時……”

8月底，李德威執(zhí)意從北京轉(zhuǎn)院回武漢?！盎貋砗笪也虐l(fā)現(xiàn)，他就是為了方便繼續(xù)帶學生?！毕姆颊f，此時虛弱的李德威，完全不顧被外界感染的風險，兩次把自己的科研團隊召進病房開會。有一次剛吐了一盆血，短暫休息了一會，他轉(zhuǎn)身又接著指導學生做研究。

“李老師囑托我們一定要完成干熱巖的研究?！痹诶畹峦M重癥監(jiān)護室前的一刻，大弟子劉德民見到了恩師最后一面，“他在與死神賽跑，一心想抓住最后的時間，安排好身后的科研工作?！?/P>

“他是少有的為了科學夢想而勇于探索的人”

28歲那年，李德威首次踏上青藏高原。此后的歲月，他幾乎每年都要奔赴這里開展地質(zhì)調(diào)查，雪域高原徹底融入了他的生命。

“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，全世界地質(zhì)學家都對青藏高原的理論研究感興趣。但在各種學術會議上，唱主角的始終是外國人?！迸c李德威共事多年，中國地質(zhì)大學（武漢）地球科學學院教授王國燦深知這位同行的內(nèi)心情結。

因其獨特的地質(zhì)結構，青藏高原被公認是研究地球科學的“最佳野外實驗室”。從羌塘到喜馬拉雅，從可可西里到阿爾金山，從阿里班公錯到雅魯藏布江大拐彎，李德威踏遍了雪域高原的主要構造帶。

“工作地點高寒缺氧，幾乎都是無人區(qū)。他用雙腳丈量茫茫高原，餓了只能吃干糧，困了就睡巖縫下，個中滋味常人無法體會?！眲⒌旅窀袊@道。

1995年，李德威穿越西藏羌塘地區(qū)時，車輪突然陷入泥潭?！拔揖拖胝夷撩駚韼兔?。沒想到，走進牧民的帳篷里，牧民不在，一只狼狗沖過來把我咬了。腿腫得很高，我在車里扯了塊破布把傷口包了包，學生扶著我慢慢走了很遠，才遇上一輛車……”舊日的錄音里，李德威緩緩說道。

有幾次遇險，劉德民也在現(xiàn)場：2000年，他們一起溜索穿越雅魯藏布江時，李德威突然被卡在中間，懸掛在10多米高的江面上長達一個小時。還有一次是在可可西里野牛溝，大家誤入牦牛群，因為李德威穿的是紅色外套，頃刻被野牦牛包圍。千鈞一發(fā)之際，他將外套反穿，才撿回一條命。

“他是少有的為了單純的科學夢想而勇于探索的人?！崩畹峦膶?、構造專家楊巍然教授感慨道。

“在他身上看不到一點點現(xiàn)代人常有的功利行為”

“不把心思放在發(fā)表論文上，卻固執(zhí)地搞什么科學理論創(chuàng)新？”“跟板塊較勁、跟地震較勁，就是在跟自己的前途較勁?！币虬l(fā)現(xiàn)不少高原地理現(xiàn)象無法用西方板塊學說解釋，李德威重新提出“層流構造假說”，但很多人斥之為“天方夜譚”，也有人暗地里說他傻。

不過，32歲就破格晉升教授的他，從不在乎閑言碎語，更不愿隨波逐流。從那時起，他每年都要花上數(shù)月在高原奔走考察，“我決不會為了評職稱，放棄創(chuàng)建自己理論的夢想”。李德威不是不知道如何容易發(fā)文章，他深知“當科學鉆入名韁利鎖，失去暢想空間，就很難有真正的重大創(chuàng)新”。

“在學術討論中有點‘另類’，談問題、挑毛病時直截了當，不怕傷和氣、傷面子?！崩畹峦o人留下“不合時宜”的印象。

“他對真理有執(zhí)著的追求，在他身上看不到一點點現(xiàn)代人常有的功利行為?！敝嗖馗咴芯繉＜?、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尹安說，“地質(zhì)界失去了一個把一生貢獻出來的杰出人才。”

從大地構造預測成礦，到地震預測，再到固熱能，李德威的每項研究都與國家戰(zhàn)略需要息息相關，至于功名利祿，并不是他要考慮的事。潛心研究青藏高原大半輩子，李德威堅信一點：“從某種程度上說，青藏高原的理論創(chuàng)新將打開我國干熱巖事業(yè)新局面。”

為了這個目標，直至生命最后一息，李德威都未敢停歇。最終，他還是“回”到了魂牽夢縈的青藏高原。

這一次，李德威被同事、學生們帶上了雪域高原?！袄罾蠋煟梢栽谶@里快樂安心地尋找礦產(chǎn)、勘探地熱……”眾人輕輕捧起花瓣拌和的骨灰，撒向緩緩流淌著的拉薩河。骨灰一半落葬湖北老家，一半撒葬青藏高原，是李德威的心愿。

《中國教育報》2018年11月28日第1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