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摘 要]中國藝術教育始終葆有古典的學術脈絡和傳習之道,無論是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過程中,還是在當代互聯網時代的交錯背景下,都能堅持以人民為中心,立足社會實踐,推陳出新,并發(fā)掘其歷史潛能與勢能,從而凝聚起多重結構的創(chuàng)新力量。
[關鍵詞]藝術教育;藝術創(chuàng)造;實踐
藝術教育的根本是對感受力的蒙養(yǎng)和創(chuàng)造力的激發(fā),其共同目標是引導心靈轉向,推動社會創(chuàng)新。作為一種智性模式,藝術實踐創(chuàng)生出一種從身心經驗而來的知識,一種感同身受的知識,藝術教育正是開啟與傳播這種知識的心靈事業(yè)。立足新時代,中國的藝術教育應傳承歷史文脈,發(fā)展出一種以藝術為驅動的知行合一的新人文教育體系,其主要內涵包括:一種從中國傳統文脈中生成的心手相應、技進乎道的藝術觀,一種自我創(chuàng)造與藝術創(chuàng)造合一的實踐觀,一種“以人民為中心”、“以鄉(xiāng)土為學院”的教育觀,一種學科融合、藝科貫通的發(fā)展觀。
藝術教育所承載的是一種參與社會進程、推動社會創(chuàng)新的磅礴力量
2007年,法國藝術家丹尼爾·布倫(Daniel Buren)來中國舉辦展覽,目睹了中國美術學院十萬人??嫉膲延^景象。這位法國國寶級藝術大師感到非常震驚,他難以理解——這是一個怎樣的社會,竟然有如此眾多的年輕人選擇學習藝術?十年后,布倫帶著他的攝制組重訪杭州,他要拍攝一部中國藝考的紀錄片,以此作為送給自己80歲生日的禮物。
中國藝術教育從規(guī)模上講,超出了全球其他國家的總和。龐大的考生數量和辦學規(guī)模,使得藝術教育在中國具有與西方全然不同的意義。以中國美術學院為例,作為全球規(guī)模最大、學科最齊整的美術學院,她的錄取率已接近百里挑一,比肩世界頂尖大學。據初步統計,2020年全國僅設計學科的新招學生數量已達72萬人,而2016年至2020年四年間超過了250萬人。在這龐大人群的背后,是當代中國藝術教育巨大的社會需求和創(chuàng)新活力。這是與西方全然不同的,在西方,藝術是個人的自由表達,藝術學院是個體靈魂的收容所。而在中國,藝術教育所承載的是一種參與社會進程、推動社會創(chuàng)新的磅礴力量。
2018年,威尼斯雙年展藝術總監(jiān)拉夫·魯戈夫(Ralph Rugoff)到中國調研,在最后一站杭州之際,我問他對中國藝術界有什么印象?他說:“Full of energy,lack of quality”(充滿能量,缺乏質量)。我接著問能量和質量哪一個更重要?他很不情愿地回答:“遺憾的是,能量更重要。”
中國藝術教育的蓬勃能量,來自當代中國藝術的多元狀態(tài)。當代中國的藝術場域是一個復雜交錯的歷史建構,由三個藝術世界構成,分別是中國傳統的文人藝術世界、社會主義文藝的世界、全球化的當代藝術世界。這三個藝術世界是二十世紀社會史和藝術史激蕩累積的結果,也是中國人獨特世界觀和歷史觀在藝術中的映射。
西方藝術史敘事的背后是一種線性的歷史觀。今天的西方藝術家們普遍認為,古希臘羅馬、中世紀、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跟當代的藝術現場無關。歐洲那些古老的院校,例如羅馬美術學院、佛羅倫薩美術學院和巴黎高等美術學院等,大都已經丟掉了古典藝術的傳承。在他們的理解中,文藝復興大師只是博物館文物修復的對象,跟今天的創(chuàng)造性實踐沒有關系。同樣,在印度、伊朗、土耳其這些國家,古老的細密畫傳統也被排斥于藝術現代性的意義體系之外,只是存在于博物館中,作為文化遺產,或者在大巴扎里,成為文化旅游的消費品。
與之不同,中國人的創(chuàng)造始終伴隨著對歷史的回溯,中國藝術的創(chuàng)造力從來都是由歷史和傳統中生長、嬗變出來的。中國藝術傳統注重“窮源竟流”,學院藝術教育強調“守正出新”,這一點在書法和國畫領域表現得尤為突出,講究“筆筆有來歷”;今人的藝術創(chuàng)作始終是在與古人相往還,與先賢共吐納,與大傳統綿延一體。當代中國書畫的創(chuàng)作和教學是在一個大傳統中不斷回應歷史脈絡,在古今唱和中跟前人一起探索和表現世界。同時,中國書畫也并非抱殘守缺、一味泥古,反之,它們不但“抗志希古”、“與古為徒”,而且“血戰(zhàn)古人”、“與古為新”。我們今天教中國書畫,依舊強調“臨、摹、仿、擬”,這既是教育的手段、學習的方法,也是創(chuàng)造的路徑。其中的每一個字指向的都是不同的工作狀態(tài),充滿能動性和創(chuàng)造性,絕不是簡單的復制與模仿。正因為如此,國畫、書法在今天的學院和社會中,依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和創(chuàng)造能量。對中國藝術家而言,歷史依然活在今天,依然是構成“中國當代”的重要部分。
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主義文藝精神
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歷史進程中激蕩出的藝術實踐,在今天依然是中國藝術界和學院教育的主流。這不僅表現為全國美展的主旋律導向和各類國家重大題材美術創(chuàng)作工程,更重要的是一種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主義文藝精神。人民既是歷史的創(chuàng)造者、也是歷史的見證者;既是歷史的“劇中人”,也是歷史的“劇作者”。人民不是抽象的符號,而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,有血有肉,有情感,有愛恨,有夢想,也有內心的沖突和掙扎。從這樣的人民觀出發(fā),文藝工作者、藝術教育者們“直面當下中國人的生存現實”,深入時代現場,融入人民生活,在人民的歷史創(chuàng)造中進行藝術的創(chuàng)造,在人民的進步中造就藝術的進步。要做到這一點,藝術教育必須扎根中國大地,直擊社會現場。
中國文藝界一直有“下鄉(xiāng)采風”的傳統,號召藝術家深入社會、體驗生活。這個傳統最早可以上溯至《詩經》時代,在二十世紀,古老的“采風”傳統結合以人民為中心的“下鄉(xiāng)”傳統,成為現實主義文藝的重要支撐。在新時代,中國美術學院提出“以鄉(xiāng)土為學院”的藝術教育主張,試圖從吾鄉(xiāng)吾土、吾土吾民的真實生活出發(fā),去實踐、建立一個自我教育和自我生產的系統。“下鄉(xiāng)”不再是簡單的寫生采風,而是一種通過“社會調查”、“田野工作”進行“社會素描”的開放課堂,融藝術課程與社會工程于一體,引領藝術家們深入村鎮(zhèn)社區(qū)、深入生產建設第一線,切身地接觸現實、了解生活,用常情常理去觀察和理解社會,用鮮活的生命經驗磨煉現實感受力,用畫筆和鏡頭與人民群眾建立起心靈的聯系,在共同生活、共同經驗、共同命運中創(chuàng)造與人民血肉相連、感同身受的藝術。這種藝術是大寫的藝術,這種教育所塑造出的是大寫的人。
這些都是與以個人主義、自由主義為精神內核的西方藝術體系、教育體系全然不同的。西方世界經常對中國藝術教育帶有意識形態(tài)的偏見,在西方話語體系的影響下,被國際大展、博覽會、博物館和藝術市場所構造出的“中國當代藝術”單薄而狹隘。與之相比,當代中國藝術生態(tài)的真實狀況遠為多元也遠為復雜。此多元和復雜不同于日益僵化而空洞的后殖民式的“雜糅”,也與歐美各國的“多元文化主義”判然有別。中國藝術的多元依舊保持著內在的現實性與歷史的張力。三個“藝術世界”在中國當代的并存,它們之間的折射、穿越、交疊與混響,形成了一種錯綜的歷史建構。它們并非如線性歷史般接踵而至,而是在事件之流中交相激蕩,此消彼長,形成中國藝術教育復雜的歷史語境和知識基礎。藝術教育要做的,就是從彼此穿越、激蕩的三個藝術世界中,打撈起那些在今天依然起作用的情感與智識,構建起一種扎根歷史脈絡、面向當下現實、具有主體意識的“中國當代”的文化視野;在當代中國的復雜境遇中,梳理這三個世界的現實性與可能性,探詢其彼此交錯的動力機制。
藝術教育應成為扎根中國大地,面向新時代的有為之學
除了“中國當代”的多元建構和歷史傳承,中國藝術教育的優(yōu)勢還在于我們正身處的社會現實,面對著最新銳的問題意識。以中國美術學院所處的杭州為例,杭州既有豐厚的人文傳統,又是中國互聯網科技創(chuàng)新的重要基地,也是全世界數字經濟的最前沿。這十年來,數字經濟、互聯網社會在這里蓬勃興起,一種前沿的社會實驗正在這里發(fā)生。今天的杭州是智能制造、電子商務、科技金融的前沿陣地,正在加速成為世界性的互聯網科技創(chuàng)新和數字經濟中心。整個浙江正在探討一種高度生態(tài)化、高度人文化、高度智能化的“數智社會”的新發(fā)展格局。而隨著未來社區(qū)、未來鄉(xiāng)村、未來工廠的推進,許多未來生活場景都將成為現實;隨著數智社會的深入建設,新的發(fā)展格局也正在全面展開。這不止是在杭州一地,也不是浙江一省,這是一場為整個人類社會而進行的總體性創(chuàng)新。
這樣一種激進發(fā)展的社會現實,會對藝術教育帶來怎樣的新訴求?這是我們亟待研究的問題。近年來,中國美術學院率先建立跨媒體藝術學院、創(chuàng)新設計學院,引入網絡社會、數字科技、新技術哲學等研究板塊及相應的創(chuàng)作教學板塊,直接面向數字世界的情理研究與感性開發(fā)。創(chuàng)新設計學院率先招收理工科學生,針對“文、理、藝”三科學生,打造“藝、科、商”融通的跨界人才培養(yǎng)機制。中國美術學院與西湖大學和之江實驗室開展戰(zhàn)略合作,將藝術家和科學家們聚集在一起,互通互動、彼此激發(fā),聚焦智能影視生產、多維感官實驗、混合現實場景研發(fā)等領域,為藝術教育開拓新的戰(zhàn)略空間。
藝術創(chuàng)造的過程就是自我創(chuàng)造的過程。藝術和教育在根源處是統一的,這不僅由于中文古老的“藝”字本是一種與教育相統一的“種植”和“培育”,而且在“學以為己”、“學以成人”的雙重意義上,教育問題就是藝術問題。我們的藝術教育要做到引導學生在社會現場中真切地感知世界,做到“格物致感知”,同時還要引導學生去探究和體驗藝術的發(fā)生過程。這個過程中不只是表達一己悲歡、一得之見,而且需要在共同體的藝術生活中、在不同的創(chuàng)作集體中,理解他人、感通社會,建立起一種超出小我的關懷,一種社會感知,做到“格物致良知”。
無論“格物致感知”、還是“格物致良知”,都需要養(yǎng)成一種闊大的心胸和視野。《文賦》有所謂“佇中樞以玄覽”,因為一個創(chuàng)造性的心靈可以做到上下千年,縱橫萬里,無遠弗屆。梁啟超詩云:“世界無窮愿無盡,海天寥廓立多時”,梁漱溟也有很接近的詩句:“我生有涯愿無盡,心期填海力移山”。去年,疫情最嚴重的時候,我曾多次引用魯迅先生的一句話——“無盡的遠方,無窮的人們,都與我有關”。無論梁任公、梁漱溟還是魯迅,他們的取義雖然有所不同,但都體現出一個大時空跨度的自我。
去年中國美術學院的畢業(yè)季上,有兩件本科畢業(yè)作品令我難以忘懷。一件是跨媒體藝術學院歐陽浩明的攝影日志。他從本科二年級開始,連續(xù)三年去東歐采風調研,他的攝影日志捕捉的是東歐民眾的社會主義記憶。那是一種復雜而深刻的歷史感,牽動著冷戰(zhàn)-后冷戰(zhàn)的歷史,是一種“ostealgia”,一種東向的追憶與鄉(xiāng)愁。攝影中人們臉上的迷茫和惆悵令人動容,而這位青年學子對遠方、他者的心靈關照更令人贊嘆。另外一件作品是設計藝術學院的三位同學聯合創(chuàng)作的科幻電影《無限分之一》。這件作品目前已經入圍了加加林國際電影節(jié)等多個國際節(jié)展。作品的設定是:2020年,三位年青人接受了生命冷凍實驗,陷入長久的沉睡。400年后他們醒來,那個未來世界早已實現了人機接口和腦際接口。人類上傳了所有的知識和記憶,無私的分享、共同擁有所有信息,形成“共腦”,這個全體人類的集合正在匯聚一切力量突破人類的極限——一個超然盤旋于智慧生物圈之上的universal mind(總體心靈/世界精神)。三位21世紀來客剛剛蘇醒,就面臨命運的抉擇——是否上傳記憶,是否融入“共腦”?這里涉及一系列關于自我與存在、永生和虛無的終極性古老話題?!肮材X”狀態(tài)下的存在是否還是人類?“共腦”之中我在哪里?這種科幻式的追問令我們反思——今天全球網絡、萬物互聯狀態(tài)下的超級AI計算不就是“共腦”的雛形嗎?各種各樣微觀和宏觀的增強技術正在逐漸地、不斷地改變人類世界。這樣一種對人類整體命運的思考和關懷,正是當代中國藝術教育應該鼓蕩起的大情懷、大浪漫。
2016年杭州G20峰會期間,我遇到了來自加拿大第一夫人索菲的提問:“1928年你們學校建立的時候,藝術是什么?今天,對你們來說,藝術又是什么?”我不假思索地告訴她:在蔡元培先生的時代,藝術是“以愛美的心,真正地完成人類的生活?!倍裉?,藝術已經超出了啟迪人心修養(yǎng)的內涵,更成為一種社會創(chuàng)新的力量——藝術教育正成為扎根中國大地、面向新時代的有為之學。
【作者高世名,單位:中國美術學院】
原載2021年第13/14期《中國高等教育》雜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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